四月九日，成都，錦里。
道士夾起一塊雞肉，色澤黃亮，口感鮮滑，他邊嚼邊嘟囔著，“聰秀才，你昨天說，曹操不該南下取荊州，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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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見他狼吞虎咽，嘆了一口氣，“牛嚼牡丹，可惜了這么好的菜?！闭f罷，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細細品味。
員外見道士快速下咽，直哽得兩眼發(fā)直，怕他口中一空，便要發(fā)怒，忙推了書生一把，“秀才你快說說，我也正等著呢?！?/p>
書生這才放下酒杯，拿起折扇搖了搖，“曹操克平河北四州后，為鏟除后患，袁熙袁尚跑到了北邊的烏桓部落。
當年袁紹收了一些干閨女，然后嫁給那些游牧部落酋長做老婆，袁紹的這些干女婿還比較講義氣，不但收容了袁熙袁尚兩個便宜大舅子，還幫著他們派兵騷擾。
曹操覺得不除此患，必為后憂，于公元207年引軍東征，以圖徹底解決北方邊境問題，為統(tǒng)一天下建立一個穩(wěn)固的后方?！?/p>
道士剛剛咽下一塊雞肉，忙著發(fā)問，“此戰(zhàn)結(jié)果如何？”
書生贊許地點了點頭，“這是一場漂亮的遭遇戰(zhàn)，曹操在白狼山遭遇了烏桓單于蹋頓的部隊。
曹孟德充分顯示了文人的浪漫，在自己的重兵還沒有趕上來的情況下，先以張遼為先鋒，出其不意縱騎兵居高臨下，直取蹋頓的主力部隊。
后來在江南逍遙津一役發(fā)威，殺得江南小兒聞名止啼的張遼張文遠，先在遼東上演了一出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馬如流星，飛奔而下，只取敵酋，快刀如電，力斬蹋頓于馬下。
隨后，曹操繼續(xù)指揮后續(xù)部隊對被突然襲擊打懵了的烏桓軍隊痛擊，基本上全殲了蹋頓的主力軍，其部落胡漢降者二十余萬口。
白狼山之戰(zhàn)確實遭遇戰(zhàn)的經(jīng)典，曹操利用蹋頓軍未及成列的短暫戰(zhàn)機，出擊果斷是取得勝利的關(guān)鍵，不愧臨機決戰(zhàn)的名將。
更關(guān)鍵的是，白狼山一戰(zhàn)正是利用游牧部落所最擅長的騎兵取勝，不禁令烏桓各部喪膽，也震懾了北方所有的游牧部落。
曹操保持了東漢以來對游牧部落的軍事優(yōu)勢，終曹魏之世，北方的游牧勢力都沒有能夠?qū)χ性?quán)造成威脅?！?/p>
道士猛拍桌案，“一仗打出八十年的和平，曹孟德果然是千古英雄！”
書生瞟了道士一眼，“英雄不是那么好當?shù)模懿賻е|東太守公孫康送來的袁熙袁尚兩顆腦袋回師，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十一月，既寒冷又干旱，二百里地沒找到水，軍糧也不夠了，只得忍痛殺了幾千匹馬充饑，往地下鑿了三十多丈深，才打出水喝，相當狼狽。”
員外搖了搖團扇，“總是得大于失，吃苦也值得?！?/p>
書生頷首表示贊同，“曹操平定三郡烏桓，消滅袁氏殘余勢力之后，完全控制了幽州、冀州、青州、并州、兗州、豫州、徐州和司隸一共八州的地方，形成了獨占中原的局面。
天下十三州，曹操已得八州，當此之時，曹操志得意滿，將主攻目標轉(zhuǎn)到了南方的劉表和孫權(quán)，犯下了戰(zhàn)略錯誤?！?/p>
道士豪飲一杯白酒，不服氣地嚷道，“曹操哪里就錯了？你有更好的選擇么？”
書生刷地一聲，收起折扇，“早就說過，曹操雄才有余，大略不足。戰(zhàn)術(shù)上很厲害，但對天下大勢，地緣結(jié)構(gòu)研究得并不透徹，更沒有建立在地緣基礎上的長遠戰(zhàn)略。
在后方并不鞏固的情形下，他的倉促南下是一場短視的戰(zhàn)術(shù)行動，終有赤壁之敗。
當時，曹操本來可以采取更合理的戰(zhàn)略步驟：第一步鞏固魏國的后方，首先使關(guān)西地區(qū)得到穩(wěn)定，而其關(guān)鍵在于招致并重用馬超，收攏馬超，則關(guān)西諸將，則不足為道。
既已無后顧之憂，再一步得隴望蜀，奪取張魯所據(jù)守的漢中，以及劉璋所據(jù)守的巴蜀，當時他們的力量很弱，因而取得他們的根據(jù)地，并不困難。這樣，就可以壯大曹操的力量，而孤立劉備。
第三步才是攻取荊州：曹操應親自回鄴城，整兵向荊州，使許昌洛陽之兵沖其膺，巴蜀漢中之兵搗其脊，絕吳之糧援，多管齊下，則荊州可破，劉備的力量不足道哉，擊破劉備指日可待。
最后再從幾路分兵進取東吳，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孫權(quán)備多力分，內(nèi)部主和勢力強大，除投降外，再無別路可走。
曹操不明地緣大勢，急于去趟荊州這個四戰(zhàn)之地的渾水，反而促成孫劉結(jié)盟。赤壁戰(zhàn)敗，從頭再來，形勢就不一樣了?！?/p>
道士不屑地聳了一下肩，“說得好聽，也是紙上談兵，不取荊州，先打西涼馬超，就一定能成功么？”
書生再次將折扇展開，“當然有把握，此前，曹操放了一位書呆子名臣在關(guān)中，就鎮(zhèn)住了西涼勢力不敢亂動。”
道士牛眼一瞪，“書呆子也能做名臣？他是誰？你不要糊弄我不讀書?！?/p>
書生輕搖折扇，“這位書呆子名臣，生于公元151年，卒于230年，享年八十歲，是三國時代的壽星。
姓甚名誰？鐘繇，字元常，潁川長社人，東漢名士鐘皓的曾孫，標準的世家子弟出身。
書法史上所說的鐘王碑帖里的鐘就是他，王就是王羲之，后世有王羲之學自衛(wèi)夫人，衛(wèi)夫人學自鐘繇的說法。
這樣算起來，書圣王羲之還是鐘繇的徒孫，可見鐘繇在書法史上的地位。
鐘繇很有些書呆子氣，又一次他發(fā)現(xiàn)同僚韋誕有蔡邕寫的練字秘訣，就向韋誕借閱。不料韋誕先生對技術(shù)很保守，堅決不給他。
鐘繇就捶胸頓足，大哭大鬧了三天，全不顧世家子弟和大臣的體面，最后胸口全是青紫一片，還吐了不少血，人家也沒給他看。
鐘繇卻因為太投入，差點送命，虧得曹操派人送來療傷圣藥五靈丹，他才活過來。
鐘繇算是種下了心病，發(fā)下誓言，說不惜等韋誕死了之后去盜墓，也要看到蔡邕蔡中郎的秘訣，好在韋誕比他完死了二十年。
從這件事看，作為書法藝術(shù)家的鐘繇既有呆氣，也有邪氣?！?/p>
道士更加不屑，“這等呆瓜娃子，做了官能做得甚事？”
書生笑容更加燦然，“不要不服氣嘛！鐘繇幼時相貌不凡，聰慧過人，曾與叔父鐘瑜一起去洛陽，途中遇到一個相面者，相面者看到鐘繇相貌，便對鐘瑜說：這個孩子面相富貴，但是將有被水淹的厄運，請小心行走。
結(jié)果，走了不到十里路，在過橋時，鐘繇所騎馬匹突然驚慌，鐘繇被掀翻到水里，差點被水淹死。鐘瑜看到算命先生的話應驗，便越來越欣賞鐘繇，供給他錢財，使他專心學習。
后鐘繇被察舉為孝廉，任尚書郎、陽陵令，因病離職。又被三府征召，擔任廷尉正、黃門侍郎。
當時，漢獻帝在西京長安，李傕、郭汜等專權(quán)，阻斷了獻帝和關(guān)東的聯(lián)系。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曹操任兗州牧，才得以派遣使者上書。李傕郭汜等人認為：關(guān)東想自立天子，現(xiàn)在曹操雖然派使者來，并非出于他的真意。于是商議扣留曹操的使者，拒絕接受他的誠意。
鐘繇很會勸說：當今英雄并起，各自假托帝命轄制一方，只有曹兗州心里想著王室，如果拒絕他的忠誠，不符合長遠之計。
李傕郭汜等被鐘繇這番話說動，從此曹操才得以派使者和漢帝取得聯(lián)系。
興平二年，公元195年，李傕脅迫獻帝，鐘繇與尚書郎韓斌共同謀劃獻帝出逃，于當年成功，獻帝逃出長安東歸。
鐘繇有功，拜為御史中丞，遷侍中、尚書仆射，封東武亭侯。”
員外輕搖團扇，“給曹操的這個投名狀交的好?！?/p>
書生折扇搖的更快了，“同舉孝廉的荀彧把鐘繇推薦給曹操，曹操對鐘繇也非常信任，當時叛亂分子馬騰韓等遂諸將強居關(guān)中。
曹操讓鐘繇當司隸校尉，便任命鐘繇以侍中的身份領(lǐng)司隸校尉，持節(jié)督察關(guān)中各路人馬，將后方事務委托給他，特別授予他不受制度拘束的權(quán)力。
權(quán)力和信任程度與夏侯惇荀彧等人不相上下，鐘繇也沒有辜負曹操對他的期望。他不但是書法家，更是能臣，潼關(guān)以西因為他的主持而得到了暫時的安定。”
道士本就對書呆子不服氣，這下更是鼻孔朝天，“空口無憑，可有例證？”
書生折扇緩了緩，“例證多著呢。公元200年，曹操在官渡與袁紹相持，鐘繇送去兩千匹馬供給軍用。
令曹操很感動，在給鐘繇的信中說：”
員外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頭，“鐘繇倒是大義滅親！”
書生嘆了一口氣，“大丈夫公私分明，不哭，則鐘繇無情，不贊龐德，則鐘繇不明大義所在，哭自己的外甥，同時稱贊斬郭援的龐德，正是鐘繇的文人全質(zhì)。
鐘繇對外甥如此，對自己也是這樣，鐘繇曾在洛陽為官，當時皇帝下詔征河東太守王邑入京。
王邑認為天下尚未平定，不愿應征，百姓也因為王邑政績卓著而不想讓王邑走。
王邑屬下官吏郡椽衛(wèi)固、中郎將范先等分別去找鐘繇，要求留下王邑?；实墼t書已下，新任河東太守杜畿此時也已來到河東。
因此鐘繇未答應衛(wèi)固范先等人的要求，而是按照皇帝的旨意要求王邑盡快交付印綬。
王邑一氣之下，自己拿著印綬徑直從河東來到許昌交給皇帝，衛(wèi)固等人趁機舉兵作亂。
鐘繇在討滅叛軍后，上述彈劾自己，稱自己威刑暗弱、輕慢憲度、奉詔不謹、弱不勝任、伏須罪誅，確實是光明磊落的大臣?！?/p>
道士還是雞蛋里挑骨頭，“官樣文章做得好，就不知道政績?nèi)绾危俊?/p>
書生輕搖團扇，“你這正好問到鐘繇的強項了，鐘繇歷史上最重要的貢獻，就是重建關(guān)中。
關(guān)中經(jīng)過董卓和李傕郭汜之亂的摧殘后，是在鐘繇的苦心經(jīng)營下重振旗鼓。他招降納叛，對流亡的農(nóng)民予以保護，積極墾荒，使關(guān)中之地重現(xiàn)沃野千里、人口稠密的景象，不止是功在社稷，更是功在黎民。
治世之能臣難，亂世之能臣更難。
治世的能臣也許僅僅需要心懷坦蕩、大公無私，而亂世的能臣更需要忍辱負重，一個忍字道盡亂世能臣的苦楚。
忍字心頭一把刀，亂世能臣的忍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蒼生，為了天下，為了自己的理想。
世人也許會對鐘繇把自己價值連城的玉炔送給曹丕的行為而說他勢利，卻很少知道鐘繇的內(nèi)心世界。
若無濟世志，原亦輕王侯，如果鐘繇僅僅是想保其首領(lǐng)于亂世之中，做個純粹的書法家，憑借他的世家子弟身份原本不難，也大可以玩清高，干拿一份俸祿，做到口不臧否人物，不得罪人就行了。
但鐘繇想的是成為能夠安天下、濟蒼生的能臣，就不得不使自己的羽毛去沾染塵世濁泥，去和當權(quán)者合作，甚至是委曲求全。
能臣未必比書法家有才華，但是能臣比書法家要更有犧牲的精神和社會的責任感?！?/p>
道士員外聽到這里，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書生嘆了一口氣，“可惜，曹操雖稱鐘繇為蕭何，卻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鐘繇治下關(guān)中的重要性，不先收服馬超，而倉促南下。劉表雖死，卻還有一個更難纏的人物等著他?！?/p>
道士飛快地放下酒杯，“誰？”
書生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劉備?！?/p>
道士臉色古怪，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又得等到明日了······”
關(guān)鍵詞：
